仿佛一个永远无法苏醒的长长噩梦。
浑浑噩噩中,面目狰狞的古夫人、尖酸刻薄的庞太师、威凛逼人的虎头铡,齐推展护卫于风口浪尖...
展护卫!碧月挣扎着惊醒,顿感头痛欲裂,四肢松散。
勉强睁开酸痛的双眼,速速环顾四周:没有古夫人、庞太师、虎头铡... 此刻,她正卧于开封府客房的床榻上,守护在身边的,正是相公杨察。
“娘子,你醒了。”见她苏醒,杨察一脸疼惜。
“怎不见小月儿?”碧月担忧道。
“小月儿就在隔壁,孩子累了,已经睡下。”
“哦...”闻此,碧月稍稍放心,瞧瞧天色,这会子已是午后申时了吧。
“案子呢?...展护卫,他怎样了?”碧月心急,堂审定是结束了,回想晕倒之前,她曾竭力为展昭作证,却惨遭质疑。可离开后,谁又能为展昭洗清罪名呢?
她忽地起身,又立即因体力不支,跌坐在床沿。
“娘子且宽心。”杨察扶她,柔声微笑:“展护卫,他没事。”
“未被判刑?”
杨察轻轻摇头:“不但未受刑,且大有可能无罪释放。”
“啊...那真是甚好。”她深深地舒了口气。展护卫,好人有好报。须臾,转念一想:“被无罪释放?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?”
自从碧月晕倒在大堂上,杨察便扶她回房,侍从请了郎中为她诊治。期间杨察带着小月儿,一刻不离地守在床边。
“退堂后,我听闻公孙先生的简述。”杨察道,“展护卫上了包大人的虎头铡。
“...”
“可就在行刑前的一刹那,阿飞竟现身堂上,”
“阿飞?”碧月一惊,为了展昭,他竟然来自首?“后来呢?”边问,边有种不详预兆。
“他坦白了所有罪行。”杨察怅然一叹,无奈摇头:“本是判了狗头铡的。”
碧月略惊,但随之暗叹:阿飞,自是死罪难逃,他定是抱了赴死之心,前来自首的。
“但他并未没死在冰冷的铡刀之下,而是死在了心爱之人的温暖怀中。”杨察略显恻然,“也算是一种圆满解脱吧。”
碧月疑惑:“心爱之人?晓红妹妹吗?她也随阿飞前来?”
“不,据说是一位叫晓兰的女子,是升国公主的贴身侍女。”
“晓兰?升国公主的侍女?”碧月闻所未闻。
“谁会料到,升国公主竟是幕后主使。”
“升国公主?怎会是她。”碧月震惊,原来她才是刘公公背后的黑手?又追问:“那,包大人是如何判的?”
“据说已经被压上了龙头铡,险些掉了脑袋。”杨察叹,“但最后一刻,竟传来圣旨,召升国公主、昭怀公主、包大人入宫觐见。”
昭怀公主... 碧月若有所思。
“升国公主罪孽深重,条条致死。杠上了包大人,恐怕连圣上也保不了她。”
“据说那公主有个年幼的女儿。”碧月略显心焦,“她女儿怎么办?铡美案后已没了爹,眼下娘又要...”
杨察无奈叹了口气,感叹碧月关心得如此之多,轻轻摇头,“升国公主,自作自受啊。”转而柔声关切,“娘子莫多思,养病要紧。”
碧月沉默下来,似是满腹心事。片刻,开口道:“相公,你当年那件冤案,趁这个机会,请包大人做主吧。”
“好。”杨察郑重点头,又亲切道,“等冤案昭雪,我们就回江南老家可好?
“相公不想留在京城做官了?入朝为官报,效朝廷,可向来是你的志向啊。”
“娘子。”杨察稍显愧疚,一只手臂环住她单薄纤瘦的肩,“这些年的牢狱生活,独自一人时,我想过许多。我杨察此生唯一的愿望,便是一家团圆,平平安安,度此余生。”
闻此,碧月心底泛起层层暖意,目光盈盈地凝视他。千帆过尽,终得团聚;苦尽甘来,愿余生一切都好。
“娘子,我们重返江南,重操杨家祖上旧业。苦会是苦一点...“
“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,就是最好的。”
正在两人含情脉脉之际,忽然,开封府一名侍卫叩门来报:“包大人传信,请碧月姑娘入宫觐见。”
“什么?”二人皆是一惊。
“我?怎会招我入宫?”碧月起初不解,随之顿了顿,心中暗想:该不会,是升国公主吧。
杨察狐疑,担忧道:“会不会有危险?娘子,我们还是小心为妙。”
碧月又思虑片刻,宽慰道:“相公,这是包大人传的,应该不会有事,你别担心。”
两人猜测之际,侍卫再次请求道:“请碧月姑娘立即前行,轿撵已备好。”
踌躇迟疑着,杨察还是搀扶碧月,踏上了轿撵。
.....
皇宫大内,御书房中。
“启禀皇上,升国公主到。”陈林门外禀告,便速速退下。
“臣...叩见皇上。”升国公主大礼叩拜。
经过开封府几个时辰的波澜起落,公主已身心俱疲,早就没了大堂之上的嚣张焰气;入宫后草草梳洗,此时的她,不施粉黛,身着朴素白衣,一副脱簪待罪之态。
赵祯背对着她,凝望窗外洋洋飞雪,沉默不语。
公主不知他此时是何种表情,什么想法,自不敢随便言语,生怕一个疏忽,便是龙颜大怒。
“包拯所言,可都当真?”半晌,赵祯开口问道,“你,当真,曾毒死前太子,近来又害母后病重,毒害朕与庞妃的孩子?”他的声音夹杂着阴冷与哽咽。
看来皇上已与包大人谈过了,公主暗叹。“皇上既已全然知晓... ”
“朕召你,就是想听你亲口道来。”赵祯忽显肃然,“究竟是为何...?”
公主顿了顿,缓缓道:“...臣8岁那年,于宝文阁。”翻出那不为人知的陈年旧事,就如同生生剥开已结痂的伤疤,“臣亲眼所见,刘娥逼死母妃。”她悲愤仰首,流泪痛斥道,“无耻狠毒,她竟把与郭淮害死梅娘小公主的罪名栽赃在杨母妃的身上!她逼杨母妃吞下毒药,装出畏罪自尽的假象...”未向任何人提起,隐忍多年,无法为母报仇的不甘与委身膝下的屈辱,也只能化作此刻,两行无奈的滚烫泪水。
赵祯静待公主激愤地诉完苦楚,仍负手背对着她,沉默着。
半晌,他阴声冷笑道:“若非你当年狠毒,朕还真当不上这个皇帝。如此说来,你还有恩于朕。”
公主一怔,仅存的一丝希望之火,从心底微微燃起。
“这些年,你在朝廷的所作所为,朕也是睁一只眼,闭一只眼。”
的确,这些年,自己幕后的动作,皇上多少是知晓的,只是无伤大雅,便未细细追查。
“可这次,你又为何... 为何... 这次你所害的,可是朕的亲母后,朕的孩儿啊!”赵祯突然爆发,悲愤回身。
这般歇斯底里,着实被吓人一跳。二人在宫里一同长大,这么多年,她还从未见过弟弟如此失态。
公主连忙颔首,默默跪拜。
悲愤之余,赵祯瞧见她胸前招摇晃动着的免死金笺,那般跋扈惹眼,借着房内雪光,着实刺痛着双目。
“那,便是父皇赐你的免死之物?”在赵祯的记忆中,皇姐时刻带着它,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一条名贵的饰物,却未料到...
“当年,父皇许你此物,是为了庇佑你,以免被杨家的没落而牵连吧。“赵祯叹。
那深藏于公主府的丹青文书,父皇的御印,不仅升国公主免死,甚至她的子孙后代也如此。先帝对皇姐关爱至极,则为之计深远。
心底不禁五味杂陈,赵祯从小并未得到过父皇的多少疼爱。从八王爷府被过继到皇宫的时候,父皇已近乎神智昏聩,整日热衷于求神封禅,大搞天书闹剧,父子二人相处之日,本就寥寥,美好回忆更是未有。
勉力按捺住复杂心绪,赵祯转身,背对公主,缓缓道:“若你肯自行了断...”
公主猛然一怔,后背顿时泛起阵阵冷意,肆虐全身。微弱的希望之火瞬间被无情浇灭。多年的姐弟之情,也不过如此。
也不能怪皇上,此次自己着实打破底线,触痛皇上的逆鳞。
“朕会善待杨家的后人,回朝做官亦可,返乡从商亦可。若返乡,朕会赏赐一笔可观银两。”
公主沉默,怔怔地看着皇上的背影,熟悉而陌生。
“开封府那边,朕会想办法为你辟谣。他日,朕也会尽力为杨家平反。”赵祯又道:“念在昔日手足之情,朕也会善待馨儿,将来为她谋得一个好归宿。”
馨儿... 我的馨儿... 公主的心,针扎般刺痛。
“你也一定不想馨儿有你这般罪大恶极的母亲。”赵祯冷冷道。“你也不想她一辈子都是罪臣之女。”
公主颔首,确实,她怎忍心让馨儿的余生,都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?
“若你不服,朕也不能拿你怎样。先帝之命,朕岂会不从。”赵祯语气浸透凉意,“不过,这件案子,朕就全权交于包拯去办。你的名誉,杨家的名誉,馨儿的未来,你自己想想吧。”
说罢,赵祯便拂袖而去。
两行饱含痛楚的清泪翻滚而下。未在众目睽睽之下,死于包拯的龙头铡,已是龙恩浩荡。不论怎样,皇上保全了自己最后的尊严,对后事的交代也算仁至义尽。除此之外,自己又敢奢望什么呢?
“皇上...”公主回神,叫住了已踏出房门的赵祯。
“关于馨儿,臣还有最后一事相求。”公主叩首。
......
皇宫大内,坤宁殿。
已是傍晚。鹅毛大雪,错落纷飞,正如升国公主此刻纷繁错杂的思绪。
“...这坤宁殿,本宫住了近20年,直到嫁给世美...”失魂落魄般,公主目光迟缓地环顾四周,自言自语,怅然感叹。
“娘!”一声清脆的童音,划破了笼罩于心头,阴霾筑成的穹宇。
“馨儿!”只见她的女儿,随着一队侍从出现在殿门。大批侍卫随着奔跑的馨儿鱼贯而入。
“娘,他们说的是真的吗?”5岁的馨儿已是眼泪簌簌,“娘要走了,要去哪里?”
公主忍泪,勉力微笑:“...娘要去一个地方,很远。”
“....不要,馨儿不要离开娘。”晶莹斗大的珠子颗颗坠落,小小女孩哭成泪人,“为什么?爹走了,娘也要走。你们都不要馨儿了吗?是馨儿哪里不好吗?”
“馨儿很好,很乖。娘会一直惦记着馨儿。”公主拂去那剔透泪滴:娘要去陪外祖母,陪爹,我们都会记得馨儿。”
母女离别,在泪水决堤之前,“馨儿,还记得这个吗?”公主小心摘下那条项链,呈于手中:“娘最宝贝的物件,娘答应过你,把它留给你。”
说罢,郑重地为她佩戴。原本那样精细名贵的项链,此刻挂在女孩纤细白皙的脖颈上,却好似千斤枷锁。不由心中一阵刺痛:小小柔弱身躯,怎能撑起这份沉重?
“答应娘,这物件,时刻不要离身。它,就是你的护身符。”
女儿还小,根本无法理解这冰冷的锁链意味着什么,也许长大后才会了解做娘的良苦用心吧...“记得,只要大宋还在,它就能护你世世代代。”
“馨儿要和娘在一起...”
“听话,和舅舅舅母走。他们会好好对你的。”
“时辰已到。”两旁的侍卫无情地,略显粗暴地拉走了这位不再是王宫贵胄的女孩。
“娘!——”
心思裂肺的哭喊渐渐远去,仅留升国公主只感混被掏空,木然地呆立原地,黯然神伤。
.......
经过一番路途颠簸,碧月乘着大内轿子,径直来到了坤宁殿。
果然是升国公主召见自己吗?碧月驻足于殿前。
从未见过如此气派的宫殿,那巨大的冠顶,上扬的飞檐,无不尽显威严大气。只是此刻,宫已无主,庭院中琳琅满目的繁花已尽凋落,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霜雪,灰白之色,尽显肃然。凝神整理片刻,碧月怯怯入殿。
“叩见升国公主。”她不失礼数的俯身大礼。
“无需多礼... ”升国公主语气生冷,直入主题,“你可知本宫为何要召你?”
“...”碧月不知如何作答,今日开封府大堂初见,但二人关系也算盘根错节...
相公杨察的祖上,乃杨淑妃的江南远亲。数年前,京中的杨家没落后,杨察算是杨家最亲的后人。
“公主特地召见碧月,定有要事。”该是和相公有关吧,碧月心想。
自从得知升国公主乃整个案件的幕后黑手,想到她通过刘公公、古夫人,用小月儿做人质,威逼自己做害人的棋子!碧月有足够多的,恨公主的理由。
但同时,公主曾帮助杨察度过当年的冤案险关,且此后数年,暗中护他周全,为此,碧月又心存感激。
爱恨交织,忐忑不安。
“你们一家人终于团聚了。”公主道,“你相公还好吗?”
“... 承蒙公主关照,一切都好。”
只是杨察并不知晓公主对他的暗中庇护,否则耿直如他,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。私下被关在宝珠寺地牢,虽受了数年牢狱之苦,但也避开了官场的激烈厮杀,保住了性命。待此刻风平浪静,得以重见天日。
“他想继续从官,还是返乡从商?”
“回公主,经历了当年的那起冤案,官人已对厌倦官场的勾心斗角。”
“也好。”公主轻叹,“皇上会赏给你们一大笔银两,你们回江南老家,一辈子锦衣玉食。”
“...谢圣上龙恩。”碧月再次叩首,回礼之际,双眸满含憧憬。
江南,仿佛已好久好远,那只能在梦中再现的美丽江南... 真的终于可以返乡了吗?丝丝甜蜜,不禁从心底涌起。
公主顿了顿,道:“本宫,尚有一事相求。”
“公主吩咐就好。”碧月颔首。
“带走馨儿,抚养她长大成人。”
“...公主?”碧月一惊。“当真如此决定吗?”碧月并非不想接受孩子 ...毕竟馨儿亦是杨家的骨血。她只是未料到公主竟肯把亲生骨肉托付给自己。
“让她远离帝王家,远离宫廷。”公主幽幽道,双眸已泪光闪闪,“馨儿心地纯良...与本宫大不相同。这宫中,谁人不是双手占满鲜血... 本宫希望她远离宫廷、官场之斗,平平安安、快乐无忧地度过此生。”
“公主既已开口,碧月与官人定会视为己出。”碧月决然道。
公主勉强挤出一点点残笑,道:“有些事,本宫还是挑明,以免你还蒙在鼓里。”
嗯?碧月一怔。
“你可知道,展昭为何对你如此上心?”
碧月惊异,未料到公主竟突然提到展昭,一时不知如何作答,只搪塞道:“碧月仅一青楼弱女子,展护卫侠肝义胆,可怜碧月...”
公主轻笑摇头,“任凭他侠肝义胆,展昭对你,也是特别的。”
碧月心头忽悠一紧,解释道:“展护卫对碧月绝无男女之情...”
“这个本宫自是明了。”升国公主略显不耐烦地打断她,“只是本宫万万没想到,他对昭怀公主竟那般...那般... ”专一... 她脑海再次浮现出公堂之上,展昭和梅儿的对视,他对她的保护,心里五味杂陈。
碧月心底忽得一沉:展昭,与昭怀公主... 果然,展昭早就心有所属吗,但他又为何对自己那般照顾呢?甚至险些性命不保。
究竟为何,碧月自己也一直百思不得其解...
“自从世美死于开封府的铡刀之下,本宫就一直苦寻机会,发毒誓,定要斗跨包拯。”公主缓缓道,“常年派人跟踪开封府各路人等,找寻破绽。后来发现展昭游走四方,但他每年清明都会返乡,为一名女子扫墓。”
女子?碧月一怔。
“本宫便派人彻查此女。她叫月娘,生前曾是展昭的未婚妻。早年二人同在常州武庙习武,乾兴年间,武庙被党羽之争所累,庙毁人亡,月娘也因此遇难。”
...展昭,他果然是如此重情之人。碧月暗叹,不知怎的,心底竟泛起丝丝酸涩。
“你与月娘,长得一模一样。”
!碧月怦然心惊。原来如此,一切的源头竟然是因此...展昭才...
公主哀叹:只是未料展昭对碧月并未产生男女之情;碧月对杨察亦是死心塌地,虽深陷青楼,夫妻分离数年,也未曾动摇她对他的情分。加之自己过于信赖晓兰与阿飞,才致使整个计划彻底破灭。
失算,失算啊。
又回神注视面前心事重重的碧月,道: “至于你为何与月娘相貌相同,这关乎你的身世,本宫不便多言。去查刘公公,你便可得知真相。”
刘公公?碧月更加不解,他知晓自己的身世?
升国公主似是忽觉疲倦,便道:“你退下吧,本宫想一个人静一静。”
“是... ”碧月困惑着,双腿麻木地向外移步。边走边努力回想,近月发生的点点滴滴。
月娘,武庙,刘公公... 这一切究竟有着怎样的联系?
那只手帕!碧月忽得想起,第一次与展昭在夕月楼会面,见到手帕时,展昭那一反常态的惊异神情。
啊... 她似是想到什么,猛地转身,似乎要问...
咣当——
“公主!”
碧月惊见眼前,被踢翻的松竹凤椅上方,大宋第一公主,已拾一尺白绫,悬梁自尽...
卷二《府之危》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