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杀死刘太后的真正凶手...” 忽得,晓兰抬首起身,指向堂内一人,“真凶,其实是...她!”
此语一出,众人不约而同顺着其所指方向瞧去。
怎会?众人皆惊愕不已。
............
那是数月前,清明刚过,入夏的第一场雨。
绵绵细雨滴落在宝珠寺外,阔大的菩提树上,有钝钝的急促的轻响。
那夜,刘娥一如既往,形孤影只,在佛堂“咚咚咚— ”沉静地默诵佛经、轻击木鱼。“狸猫换太子”一案的告破,彻底剥夺了她所有的荣华与地位,摧毁了她所有的自尊与骄傲。
不甘心,不甘心就如此输给李妃!可是,落到如此田地,又能怎样?如今的她,已活活地被掏空了灵魂,俨然一具行尸走肉。
已月余,宫中未有任何人来探望。刘氏势力,树倒猢狲散,又有何人会挂念远在山中修行的被废太后?
不经意间,在她跪拜的身后,一团黑影缓缓浮现,仿似掺了水的乌墨,在寂凉的夏雨里化开,再化开。
默默回头,只见面前伫足着一个黑衣人,身形高瘦,手持一把长剑。她心中一紧,第一反应便是:杀手?
若宫中派人来刺杀她,也不足为奇。李太后与皇上表面美其名曰给自己留条生路,或只是为了掩人耳目,背后再痛下杀手,也不无可能。
宫中几十年,如此表里不一、口是心非的事,她刘娥见得还少吗?
但她勉力镇定,面不改色,借着微弱的烛光,定睛细看。
须臾,她认清了漆黑斗篷下若隐若现的半张脸。
这是她的继女:升国公主。眼前的她,不施粉黛,目光淡漠,面色凝重,静静地伫立于她面前。
“妙元?你来了。”刘娥表面波澜不惊,语气云淡风轻,叹道,“没想到,老妇落此境地,还会有人探望。”
妙元乃升国公主的闺名,至今已被很多人所遗忘。如今,也只有刘娥可如此称她。
这对后母继女的渊源,可追溯到十几年前。
升国公主的生母 -- 杨淑妃,乃杨家将军名门之女,只可惜生前并不很受先帝宋真宗的宠爱,仅诞下一女。但因此女是当时真宗唯一的女儿,甚得宠爱。杨淑妃在公主不足10岁时,不幸便因病逝世,公主便被过继给当时贵为皇后刘娥抚养。真宗因公主年幼丧母,便更是加倍溺爱她,刘娥亦不多管教,为了讨好真宗也对她也甚是宽和。在众多旁人眼里,这对后母继女的关系异常融洽,感情无比深厚。
“自然。”公主似是有意压低着声音,“之前只为防人耳目,不便前来。可儿臣心中一直挂念着您,刘太后,我的母后。”
刘娥苦笑:“还称我母后?如今的我,岂还能称后?”说罢淡定从容地转头,正身继续轻击木鱼。
“您永远都是儿臣的后母。”公主道,语气却略显异常。
刘娥似是并没有察觉她语气的任何变化,仍气定神闲地敲击着木鱼。
公主凝视着她瘦弱孤单的背影,神情复杂。“您不恨吗?”似是挑唆地问道。
“不恨了。” 刘娥却镇静地缓缓摇头。
“您认命了?”公主略显惊异,不甘地追问。
“…不认又能怎样。”背影凄然道。
“这不是儿臣认识的刘太后。”公主的声音依然低沉,但情绪略显激昂,“儿臣认识的刘太后,是衷于改命的,是从赤贫无名的小乡村走出,不甘嫁于穷苦银匠,一路披荆斩棘,入宫为妃,册封为后,最终成为垂帘听政、把握大宋命脉的皇太后刘娥!”
…沉默半晌,刘娥怅然道:“失去了皇儿,我便失去了指望。”
“皇上把您安置于此,还是念了旧情的。”公主似故作不知,语气夹带轻微嘲讽。
刘娥轻轻摇头,似是仍未发觉她语气的异常,哽咽苦笑道:“…我说的是我的皇儿。”
那是自然,公主当然领会她的意思。赵吉,那是刘娥唯一的亲生骨肉,十几年前就不幸病逝的皇子,年仅6岁。因他的病逝,她才收养了八王爷府上的当今圣上赵祯为继子,给了他继承皇位的机会。
“十几年前,也是这样一个骤雨之夜,我这样抱着他… 感受着他在我怀中,渐渐冷去…”刘娥泣诉着陷入回忆,似无旁人般木然落泪。
公主静静听着她描述当年的苦楚,面色漠然。
刘娥仍沉浸在悲恸的回忆中,自顾自道:“最宝贵的早就失去了,还在乎失去天下、失去太后之位?”
“往者不可留,逝者不可追。但要让害您至此的人,拿命来换!”公主忽显激动,声音尖锐锋利起来。
“拿命?谁的?”刘娥闻言惊异又疑惑,但心底竟不由私私窃喜,回头凝视公主。
“开封府!让他们每个人都不得好死!”公主咬牙切齿,狠狠道。
说罢,她见刘娥的双眸不再浑浊,眸底有道凌厉的光芒闪现,她不知晓她是否一直都在等待着自己,道出这句话。
“岂止是开封府,还有那剥夺了您宝贵太后之位的李太后。”忍不住继续怂恿道,说着徐徐向前,双手搀扶她的后母起身。“若您也恨透了开封府,恨透了李太后,我们便来从长计议。”
刘娥缓缓起身,后母继女,二人似往日般深深对视。
“母妃身子金贵,怎能缺了人服侍?”公主感到她身体的枯槁,语气柔和下来,似是关切,道,“明日起,我会指我的贴身侍女晓兰来此处服侍您。”
刘娥默然颔首。
“儿臣已看好时机,一切就绪。只要母妃下定决心,我们母女连手,”公主语气轻柔但令人不寒而栗,“不出数月,必使他们个个获罪入狱,甚至命丧黄泉。”
“原来,你是有备而来。”不愧是妙元,刘娥暗叹,从小便觉得她虽表面嚣张跋扈,口无遮拦,实则颇有心计。见她语气如此坚定,便问:“你有何计划,竟有如此把握?”
“此刻不便多言,不过请母妃相信儿臣。”公主真诚道,“驸马被铡,这不共戴天之仇,儿臣无时无刻不默记于心,只盼望有朝一日,能为夫报仇雪恨。”公主说着,烛光下,双眸已泛泛泪光。
片刻,她略略擦拭泪水,道:“母妃,晓兰会及时为您通风报信。”
“那你,需要我做什么?”刘娥仍是疑惑。
“母妃只需静候佳音便好。”公主速速收敛凶态,“不过,母妃可否指派杀手,助儿臣一臂之力?”
“这么多年,你宫里私下提拔的顶级杀手还不少吗?”刘娥不解,“何须动用我的手下?你也知晓,我那些打手与开封府斗智斗勇,败下阵来,死伤得差不多了。自从郭淮被铡,我也无暇顾及那仅剩的一两人。”
公主耐心劝解:“母妃,此乃大计。棋盘之大,人手众多。若我们赢,可将他们一网打尽。儿臣府内的高手,自另有他用。此次计划严密,必要确保万无一失。”
“此言有理。”刘娥幽幽一笑,“你借我侍女,作为交换,我予你杀手。况且,你我母女如此合作,已不是头回了。”
“母妃所言极是。”公主语气诡异,缓缓道。
.......
数月后,夏去秋来。
入夜,宝珠寺,秋凉引来了秋雨。起初,雨点如烟如雾,过了子时,渐渐愈下愈大。不多时,乌云便布满了天空。
“母后...”刘娥隐约听见,那念念不忘的童音。
“皇儿...”黑暗中,她急急摸索着,向着那童音匆匆前行。
“母后!救我!”男孩呼喊着。
“吉儿!”她竭尽全力伸手去抓,可却一脚扑空,啊!
忽得惊醒,猛掀帘帐,环顾四周:屋外狂风大作,闷雷滚滚。
原来,是一场噩梦,刘娥叹道:自己总是在如此狂风骤雨之夜,噩梦连连。然而,无论暴风骤雨再如何骇人,也没有那个噩梦来得让她惊魂不定,又万念俱灰。
深深吸了口气,她一模脸颊,泪水雨水早已融为一体,无法分离。
去佛堂为他祈福吧... 刘娥想着,如此惊骇之夜,拜佛诵经是最好的解脱。
点上烛火,跪在佛龛前闭目,捻一串迦南佛珠,拾一支红漆鱼锤,刘娥的口中念念有词,“笃笃笃笃—”的木鱼之声渐渐掩盖了寺外的电闪雷鸣,她任由那心悸一点一滴地冰消瓦解。
忽得,背后好似隐约传来阵阵的窸窸窣窣,与那木鱼之声格格不入,声音时断时续,扰乱了她刚刚平缓的心弦。她不免心下烦躁又疑惑:是野猫吗?还是?
“晓兰?”她回头瞧去,肃然地试探着唤道。
那窸窣似是从红柱后绕来,听到她的轻唤,随之停下。
她狐疑地起身,缓缓绕过红柱。
啊... 不禁惊得倒吸一口凉气,忽见面前直愣愣地伫立着一团黑影,黯淡的烛光下甚是令人不寒而栗。
强装镇定,定睛细瞧,她怔在了原地,满脸疑惑:“你?”
她惊见升国公主,如上回一般,身披厚实的黑羽斗篷,直挺挺地立在面前,在这样骇人雨夜,诡异竟如索命之鬼。
“母妃,你又在为弟弟祈福了。”公主语气柔和,似是关切。
惊魂未定,刘娥缓缓低首,满眼被恐惧掩盖的悲痛。她不解:为何公主会在如此狂风暴雨之深夜,现身此处?
与此同时,寺庙后的连排寝室内,被雨声雷声惊吵而无法入睡的晓兰,隐隐约约听到佛堂似是传来异样之声,便随手批了件外衣,悄然走去,欲瞧个究竟。
蹑手蹑脚地穿过暗黑的走廊,晓兰藏身于佛像后,偷偷向堂内张望。出乎意料,她惊见自己的主子,一身乌黑貂皮斗篷,手持一把红穗佩剑。公主身段高挑,不仔细看去,还真会误以为是个男剑客。从这个角度,她恰到好处地能看清公主斗篷帽下的容颜及神态。
晓兰诧异莫名,为何公主会此时出现?似有要事?继而躲在墙角,侧耳窃听:公主与刘娥似是在争吵着什么?
夹杂着雨声,二人的语调时高时低;隐隐约约,她也只捕捉了一些只言片语,正竭力拼凑猜测着,突然,随着一声雷鸣炸裂,气氛似是被推向了高潮。
晓兰惊闻刘娥顿时情绪激愤,质问着:“你...你说什么?”
“你真以为我不知你的所作所为?”公主语调尖刻,怒视着伏在地上的刘娥。
“...你是指?”
“你真以为,我不知我亲娘是怎么死的?!”公主忽得撕下伪装,暴露真实面目,像一只发了疯的母兽。
晓兰从未见过她如此的神情。
“....难道你,都知道了?”刘娥颤巍巍地捂口质疑。
“那年,8岁的我,亲眼看见你威逼我娘,害她惨死!”公主怒斥。
“....”刘娥双目圆瞪,竟无言以对,暗想:怎会?难道她一直都知晓这件事?既然如此,她竟还不动声色地与自己做了多年的母女??
正疑惑不解,只听公主无声冷笑:“呵呵,你,以为你家赵吉是怎么死的?”
吉儿?刘娥的心咯噔一下提到了嗓子眼,难道...?
公主似是满意地瞧着她惊异的反应,不紧不慢,悠悠道来。
回忆起十几年前,她13岁,太子赵吉年仅6岁。姐弟二人从小长在宫中,因真宗子女极少,这对姐弟常常一同玩耍,尽显手足之情。那日,赵吉偶然看到公主脖颈上佩戴着的别致项链,那金链子串起的雕琢精致的长条状饰物,即使在满是奇珍异宝的宫中也并不常见,他好奇至极,便要了去玩。
二人边玩边开心地享用着美味至极的宫廷糕点:薄荷膏、芙蓉饼、圆欢喜、糖蜜韵... 不亦乐乎。
岂料,那日之后,太子便惹病上身,查无果;不出数月,便不治而亡。
刘娥整个人怔在了原地。
“你...你!”半晌,她恍然回神,双唇颤抖,脸孔因愤怒而扭曲得让人顿觉可怖。
“想不到吧。”公主挑逗,面容在烧得发红的烛火下更显诡异,“你刘娥斗了一辈子,不但输给那个李老太婆,”接着她竟然狂笑出声,“哈哈哈!你还输给本宫!”
那阵阵冷笑让躲在角落里的晓兰不寒而栗。在公主府服侍多年,她虽知公主偶尔会搞点小动作来谋权获利,但万万想不到公主当真如此心狠手辣,惨无人道,那般年幼就对年仅6岁的无辜弟弟痛下杀手?!
身体止不住地颤抖,晓兰的脑子仍飞速转动,转念一想:如此天大的秘密,若被公主发现她已得知,岂不被杀灭口?
“你... 竟然是你!”晓兰正想着,瞬间惊闻堂内刘娥尖叫哭喊,那声音凄厉至极。当年亲生儿子不明不白地过世,她万万未料,自己宠爱了这么多年的继女,竟是夺下爱子之命的真凶!
“我,和你拼了!!”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“啊——!”随着丧心病狂地叫喊,困兽般起身直扑上去,举起双手,欲扼住公主的喉咙。
公主竟镇定自若,干脆利落地借着她冲上前来的那股劲儿,速挥佩剑,仅一瞬,直直刺入她的心口。
“啊... ”刘娥双目眦裂,干唇大张,似是有多少不甘与愤恨,化作喷涌而出的殷红鲜血,滴滴溅在公主的脸上、身上、四周的佛像上,斑斑点点,如开了一树鲜红耀眼的梅花。
刘娥绝未预料到,她也只不过是这一盘棋局中的一枚棋子罢了。
这雨夜似乎来得格外漫长。宝珠寺外,暴风疾雨,雨声、雷声、风声混搅交揉,刻意或非刻意地掩盖了任何其他的声息...
惊见这震撼的一幕,晓兰已被此情此景吓得魂飞魄散,竭力用手掩口,不敢发出任何声响。趁着公主仍忙于在现场做着什么手脚,她疾步跌跌撞撞地奔回卧室,还好雨声掩饰了她踉跄的足音。
仅片刻后,公主便推开了她的房门。
“啊,公主... ”晓兰做出一副惊讶,刚被吵醒状,“您...您来了。”
“明日一早,你去开封府报案。”公主轻柔命令道。
“报...报案?”晓兰紧张地语无伦次,但强作镇定,“公主,出什么事了吗?”
“刘娥死了。”
晓兰故做惊愕:“刘妇人... 她?怎会?”
“你去开封府击鼓鸣冤,记得一定要说,是展昭杀死了刘娥。”
“啊?开封府的展护卫...他来过?”晓兰不知为何公主突然提议嫁祸展昭。
“你照本宫说得做就是了。”公主显然一副急匆匆之态,“明早,在佛堂,你会看到刘娥被展昭佩剑刺死的尸体。那便是物证。”
“....公主,为何是展昭...?”晓兰疑惑不解。
“你别问那么多。”公主不耐烦道。见她眼神闪烁,语气柔缓下来:“晓兰,这些年本宫待你不薄。”
“是... 公主对奴婢的大恩大德,奴婢这辈子谨记于心...”
“等你办好此事,刘公公会安排你和阿飞的后事。”
“...是,公主,奴婢遵命。”
“若是你敢有任何旁的想法,”公主语气变得冰冷,“阿飞便不会有什么好下场。到时候,也别怪本宫保不了你。”
“... 是,公主。”晓兰叩首,“奴婢全听公主的。”
.....
开封府大堂,随着晓兰的述说,一旁的升国公主早已是妆容零落,冷汗涔涔。
其余人等更是听得甚是惊异。一旁的梅儿早就惊得瞠目结舌,一手掩口,另一手死死地抓着凤椅扶手,手心捏出一把汗。若晓兰所言为实,她万万未料,皇姐竟做出如此惨绝人寰之事: 害手足,杀后母!又忆起数月内与她的矛盾,她自始便看自己不顺,竟迟迟未有行动?还是早已...?她不敢想...
展昭用余光察觉到梅儿的异样,不禁暗叹:她果然还是不通世故的... 不免心疼:她岂知人心险恶,宫廷勾心斗角,防不胜防。
对于晓兰所言,展昭不是从未怀疑过升国公主。早在他得知晓兰是升国公主府上的侍女,并指派去宝珠寺特别服侍刘娥之时,他便有了些许猜疑。只是未有任何人证物证,便未有机会顺着此线索追查下去。
堂上的包大人怀疑地直视升国公主,那目光如同两道利箭,似是能把她戳穿。
“...满口胡言。”升国公主努力镇静着,“包大人,你怎能听她一介女流在此胡言乱语,陷害本宫!”说罢怒视晓兰,双目充满血丝。
“包大人,晓兰所言句句属实。”晓兰含泪发誓道。
“包大人,这个贱婢和那个阿飞,两人本就背着旁人,私下苟且,以为本宫不知!?此刻想为这贱人脱罪,才故意诬陷本宫!”公主平日雍容典雅之态全无,似是乱了阵脚,花容失色,口出恶言。
阿飞听闻此侮辱之语,亦辩解道:“包大人,草民确实与晓兰情投意合,但绝无非分之为。刘公公正是出于草民与晓兰的关系,便加以利用。”
“是的包大人,刘公公就是受升国公主指使。”晓兰附和。
包大人威严道:“指责当朝公主,此事非同小可。你,可有真凭实据?”
“回大人,奴婢有证据证明刘娥确是升国公主所害。”晓兰的声音早已沙哑,但语气决绝。
闻此,升国公主陡然一惊。